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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怕愛沒有出路,他也要移山填海。

賀蘭安的愛和他這個人並不一樣,沒遇見妘妙之前,他各地流浪,嘗遍人間八苦,比淤泥裏長出來的雜草還不如。

相比之下,他的愛要高貴許多。

即便不是雙蓮境,賀蘭安也會舍命挽留妘妙,挽留他心上那個如雲般潔凈的女孩子。

她是第一個,在上元節花燈會上,第一個送他燈籠的女孩子。

那一年賀蘭安十歲,是在姑蘇城外流浪的乞兒,他與狗搶過食,也鉆過人的褲i襠,唯一的好日子是被雜技班收留過一段時間。

也是在那群手藝人底下,小小的少年學會了煙花戲法。

他沒有變龍變鳳,只變了兒時記憶裏的流螢,可是漂泊的歲月太久,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。

好景不長,隨著一群修士的到來,雜技班的生意越來越蕭條,因為修士會變的戲法更多。

可凡人總要吃飯啊,班主便把目光放在了賀蘭安身上,他半人半妖,頭頂上有時會鉆出兩只狗耳朵,顯得滑稽可笑。

為了生計,班主把他關進囚籠。

可是賀蘭安還小,並不能對耳朵操控自如,只有在感受到疼痛的時候,他藏在發間的狗耳朵才會冒出來,呈防禦姿態那樣豎起。

於是班主拿來鞭子抽打他,那些圍觀他的小孩子只要給錢也可以拿石子砸這個同齡的狗耳少年。

因也他的怪異,誰都可以欺負他,沒有人在意他滿身汙穢,在意他不停往外滲血的傷口,在意他蒼白的唇和發顫的脊背。

在極盡熱鬧的上元佳節,只有他像個小醜,亦或是獸類,被關在籠中供人賞玩。

明明花燈滿城,那樣耀眼又灼目,賀蘭安灰敗的眸子裏卻看不到一點光亮。

他的人生好像被黑白占有。

不配得到春日的生機。

那麽廉價又便宜。

一個銅板可以砸他,兩個銅板可以扯他的狗耳朵,半塊靈石可以拿鞭子抽打他十下。

只要有錢,誰都可以踐踏他。

少年費力地睜開糊滿鮮血的眼睛,艱難地想要把這些欺辱他的人都分辨清楚,恨意緊緊糾纏著他的心臟,他發誓如果能活下來,就做一個行在在太陽底下的惡鬼。

要把這世間徹底毀滅。

要以牙還牙,千萬倍報覆回去。

連同雜技班的人也通通殺掉。

是他們給賀蘭安希望,又轉眼毫不留情把他推進深淵。

他有什麽錯?

他只是生了一對魔修的耳朵。

魔修多是妖類修煉成人,或者是墮魔的名門弟子,與正道修士格格不入,也被凡人所厭棄恐懼。

不少魔修會吃人,可是賀蘭安沒有,卻承受著不該他承受的惡意。

凡人將他當狗戲弄,連他自己都生出是牲口的錯覺,可是只要他再大一點,慢慢化形,就能分辨出不是狗耳,而是雪狼耳。

是比狗高貴而罕見的白狼。

是魔修中的貴族。

狗類從來都是貴族的家臣,即便化妖成人也不會被冠上賀蘭的姓。

他不是給塊骨頭就搖尾巴的狗。

他是人。

他身上還有玄真一半的傳承。

修真界裏沒有人不知道玄真,因為她是近百年來唯一飛升上仙的修士,還是以女子之身。

可是阿娘不要他了。

鬼叔說,成仙的人必須斬斷塵緣,無牽無掛,無愛無恨。

賀蘭安沒有再哭。

鬼叔被迫和他分開的時候,曾讓他去找自己的魔君父親,可賀蘭安千辛萬苦抵達魔域時,卻被父親娶的妻子拒之門外。

這位魔君夫人是他父親的表妹,身邊還帶著一個同賀蘭安差不多歲數的小男孩。

聽說是叫賀蘭瓷。

那時的賀蘭安格外羨慕他有名字,不像他無家可歸,父親甚至不願意見他一面。

小小的孩子再次流落街頭,他輾轉來到姑蘇,因為阿娘曾說過江南最美,姑蘇尤是。

可他還是在這個美麗的地方吃盡了苦頭,被欺壓,被虐i待,被人玩弄欺騙,被關在狹窄的籠子裏,光裸著上身,慘不忍睹的皮膚還要被烙上花燈的燈油。

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小半年。

最初賀蘭安還會哭喊嘶吼,慢慢的他越來越安靜,只會抿著蒼白的唇默默承受一切。

他也想過逃跑,代價卻是被打斷腿骨,因為他一點修為也沒有。

根本沒有人教他修煉,生活的苦難已經輕而易舉壓垮他的脊梁。

他從前總覺得自己不凡,因為鬼叔告訴他要好好活著,告訴他總有化龍那日,賀蘭安一直這樣以為,哪怕雜技班子裏的學徒都嘲笑他心比天高,命比紙薄。

哪怕日覆一日的羞辱加折磨。

這沒有讓他覺得悲哀,甚至連卑微都不曾有,只燃起他心中連綿的恨意。

而真正的卑微,

是從遇見她開始。

上元節,花燈會。

妘妙是下江南來捉妖的。

她那年十三歲,已修得金丹,是修真界前所未有的絕世天才,比起玄真還要早一年。

作為昀天宗那一輩的大師姐,師門的希望,她早早就下山歷練,一路斬妖伏魔,來到姑蘇。

根據線索,有只披人i皮喝人血的大妖就藏在城內,還專挑妙齡女子下手,誰家有喜事,誰家的新娘就難逃一劫。

慢慢的,白事越來越多。

都說昀天宗的弟子逢亂必出,是宗門楷模,大家也都以為妘妙是行善積德,可只有紅衣少女自己清楚,她就想掙點靈石。

然後給自己的寶貝劍買新衣裳,或者說新劍鞘,別人只有一個寶貝,她有修羅和菩薩兩個寶貝,當然得多打幾份工。

她是大師姐,按照師父的意思,要帶頭拼命卷起來。

是夜,妘妙踏進燈火通明的花城,在小橋流水的氛圍下閑逛,順便打聽哪家有好事在即,她好代替新娘子會會大妖。

為了避免打草驚蛇,妘妙沒有把兩柄劍背在身後,通通收進儲物袋,又挑了盞精致的小老虎花燈,順著人流四處張望。

這裏比昀天宗熱鬧多了。

妘妙再如何少年老成,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女,她看似冷清淡泊,其實最喜歡紅塵裏的熱鬧。

想到師父的告誡,妘妙打消了喝兩碗桃花酒的想法,只買了些青梅味的糕點和桂花紅糖,就著竹筒裏已經涼透的雪芽茶慢慢吃。

涼了的日鑄雪芽口感差很多。

妘妙略一皺眉,拍拍手繼續往前轉,哪裏人多去哪裏,就像沒見過熱鬧那樣。

她也的確如此。

從小就被測出骨骼清奇,養在深山拼命修煉,甚至有望成為繼玄真之後第二個飛升的修士。

人人都對她寄予厚望,妘妙也不敢松懈,所以哪怕路過戲樓,也忍著好奇和向往沒有走進去。

聽師弟師妹們說,戲樓裏有眾生百態,都融在咿咿呀呀的唱腔裏,還有濃墨重彩的裝扮,舞劍耍花槍,有趣極了。

妘妙壓下心思,目不斜視,繼續往熱鬧堆裏鉆,她並不知道自己生得好看,不知不覺就惹來好幾個俊俏少年郎的搭訕。

少女的眉眼如冰似雪,高不可攀,說出的話卻很接地氣。

“你說一起聽曲兒?不去,我欠了許多修仙貸,忙著掙錢,麻煩讓一讓。”

別妨礙我暴富。

妘妙的拒絕簡單幹脆,她找準機會往人堆裏紮,終於擠到前排,也看清了所謂最熱鬧的是什麽。

妘妙的眉眼忽地冷了下來。

她從小生長的環境單純,從來沒見過人類對同類的傾軋,何況那籠子裏的少年也不過十歲左右,即便是妖怪,也不可能是那個披人i皮喝人血的大妖。

為了防止誤判,妘妙白皙如玉的手指微蜷,放至唇邊,輕輕吹響口哨。

不多時,在天空中盤旋的雪白鷹隼就落在她肩頭,這只海東青兇得很,是魔修克星,卻沒有出於本能去啄籠子裏那所謂妖怪的眼睛。

這就證明,哪怕小妖怪有狗耳朵,也不是純粹的魔修。

更不是那個染滿血腥的大妖。

妘妙提著花燈走近。

燈影幢幢,少女彎腰,微歪頭道:“小妖怪,你還好嗎?”

她怕嚇著他,就像怕嚇著孱弱的小動物,所以牢記著師父說的,舒眉展目,露出一個笑容。

少女生得冷俏,笑容更是清麗脫俗,恰似花枝破冰,她年紀小,雪膚烏發,一抹紅發帶就足夠叫人記在心裏。

那是賀蘭安念念不忘的亮色。

也是他大半年以來,唯一受到的善待和溫柔,已經太久沒有人問他還好不好了。

少年動了動蒼白的泛著死皮的唇,嗓音嘶啞:“你……也想揪我的耳朵嗎?”

妘妙楞了楞,周圍已經有雜技班的學徒拿著收錢的銅鑼過來,示意妘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。

她長睫微眨:“你們沒看到,他的耳朵被撕裂了嗎?”

一道猙獰的傷口破開,尤可見是陳年舊傷,讓妘妙心生惻隱。

學徒被她的漂亮晃花了眼,口無遮攔道:“那又有什麽關系,姑娘就是殺了他也無關緊要。”

妘妙的瞳孔微微放大。

太不可思議了。

她反問道:“那我要救他呢?”

少女的聲音很輕,還是惹得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,仍舊是學徒跟她說:“小姑娘,救他比殺他難多了。”

班主怎麽會舍得這棵搖錢樹?

何況這個籠子裏的少年體質特殊,不論怎麽挨折磨,哪怕夜裏發高熱,燒得死去活來,也還是不會徹底死掉。

他的命好像比旁人硬太多太多。

學徒見妘妙站著不動,催促道:“要是不願意拿他發洩,就別妨礙我們做生意。”

“是啊是啊。”有人應和。

吵吵囔囔的,妘妙的頭有些疼,這和她一直以來受的教導相悖,她不忍心再看那小妖怪黯淡無光的眼珠,徑直找到為首的班主,問道:“我想帶他走,多少錢?”

班主的眼裏閃過精光,摸著下巴打量她道:“放他走也行,拿你來抵。”

妘妙聽後冷冷勾起了唇角。

她是好孩子,但不代表是傻子。

少女擡起長睫,同時掌心結印,渾厚而濃郁的靈力從她周身往外逸開,似水中漣漪擴散,頃刻之間就將在場所有凡人都定身在了原地。

少女揚袖,撥開一個一個擋路的人,走到染血的樊籠前,碾碎了凡間不堪一擊的銅鎖,對那可憐的小妖怪伸出了手,說:

“喜歡花燈嗎?”

喜歡的話,這盞燈送給你。

慶賀你的新生。

從此天高海闊,你自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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